這里離天空很近,平均海拔3600米以上。在這里進行扶貧,和登天一樣難。
脆弱的生態(tài)環(huán)境,貧瘠的土地,無邊無際的山脈。這里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(qū)喀什地區(qū)塔什庫爾干縣瓦恰鄉(xiāng),地處帕米爾高原,駕車從喀什市出發(fā),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,需10個小時才能到達。
兩年前,當烏魯木齊海關派駐的4位扶貧第一書記首次踏上瓦恰鄉(xiāng)時,都蒙了。
瓦恰鄉(xiāng)下轄5個行政村,均為國家級深度貧困村。2014年確定的國家建檔立卡貧困戶為378戶1539人,貧困發(fā)生率占比46.7%。2017年脫貧攻堅再復核后確定的國家建檔立卡貧困戶為471戶1387人,貧困發(fā)生率增至57.4%。
讓他們沒有料到的是,瓦恰鄉(xiāng)的村民卻自認生活得很幸福,只要有奶茶、青稞馕、牛羊肉就已滿足。
“這里的老百姓多數還處在較為原始的社會形態(tài),想要一步跨入現(xiàn)代社會并不簡單。”4位第一書記來這里之前已有過思想準備,但真的面對這些幾乎與世隔絕的村子時,他們深深感到,在這里搞扶貧,比想象中要難很多。
近年來,國家各項扶貧政策和資金源源不斷流向瓦恰鄉(xiāng),農民的生活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化,但在4位第一書記看來,最難的還是村民思想觀念的轉變,以及對扶貧工作的重新認識。
兩棵榆樹的故事
瓦恰鄉(xiāng)村民主要以種植青稞、豌豆,養(yǎng)殖牛羊為生。一張土炕、一個灶臺,一天的事就是放牛放羊,女人在家里用牛糞燒火打青稞馕。這幾乎是村民全部的生活,也是他們全部的幸福。
當村民得知第一書記是要帶領他們擺脫貧窮、改變生活狀態(tài)時,甚至感到不解:“我們有吃,也有得住,日子過得很幸福。為什么要改變?”
但在這里,一個小小的闌尾炎都能成為致命的大病,村民平均壽命只有56.8歲。在4位第一書記眼中,這樣的生活怎么也無法和幸福聯(lián)系在一起。
塔什庫爾干在維吾爾語里意為“石頭城”,這里降水極少、土壤鹽堿嚴重、植被稀少,泥石流沖毀房子是常事。當地村民只能種植易于在高原生長的紅柳對抗風寒。但紅柳生長極慢,生長30年,也不過一米多高。
剛上任的夏布孜喀拉村第一書記穆清勇發(fā)現(xiàn),村民對泥石流沖毀房子仿佛習以為常。在他們看來,土房子沒了,就再蓋一座,反正家里只有一些簡單的木質容器和土炕。
“連適合生存的自然條件都沒有,怎么發(fā)展?還談什么帶動村民脫貧增收?”看著光禿禿的村子和遠處的高山,穆清勇心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改善當地環(huán)境,他打算帶領村民栽種能防風固沙、高大粗壯的樹。
穆清勇召集村委會工作人員開會討論。
“不可能的,樹苗活不過冬天。”“祖輩告訴我們,這里只能種活紅柳。”“種別的樹都是浪費時間浪費錢。”……村委會成員像約定好了一樣,說著各種理由,認為穆清勇想在山上種樹的想法是異想天開。
穆清勇聯(lián)系當地園林局。“不可能、環(huán)境受限”等簡單的答復像山上流下的冰水。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種樹的想法真的不切實際。
有一天去村民家中走訪,走進一戶村民庭院時,他被眼前兩棵聳立的榆樹驚呆了,興奮地圍著這兩棵榆樹不停地打量,也從這兩棵樹上看到了希望。
新來的第一書記要在高原上種榆樹成了村民飯后議論的趣事,大多數人等著看笑話,但也有一些村民被打動,期待穆清勇能帶領他們挑戰(zhàn)“不可能”。
2019年3月,塔什庫爾干縣刮起了沙塵暴。滿眼黃沙,能見度僅有百米。穆清勇在村委會門前種植的一排榆樹苗不僅挺過了寒冬,還頂住了黃沙的侵襲,創(chuàng)造了鄉(xiāng)里的奇跡。
成活的榆樹給了穆清勇信心,他們向村民發(fā)放了2000棵樹苗,動員村民在自家院中種植。
“我不種,過些時間那些樹都會死的。”72歲的古爾尕力·艾山汗是夏布孜喀拉村有名的種樹人,他并沒有響應。憑自己種榆樹的經驗,他認為這個書記只是運氣好。
年輕時,古爾尕力從喀什市高價購買過3棵榆樹苗,“可惜那幾棵榆樹還是沒挺過寒冬。”他種樹的事,成了村里的笑話。他在事實面前也低了頭,相信這里種不了其它樹木。
事實上,古爾尕力的心情是復雜的,每天散步時間,他都會關注隔壁鄰居院子里新樹苗的成長情況。
2019年12月,村里遇上連續(xù)一周零下35℃的極寒天氣??粗舯谠簝壤w細的樹苗在寒風里搖晃,古爾尕力坐不住了,他向妻子要了些廢舊的布料,來到鄰居家,告訴他們,將布纏在樹干上保溫能提高存活率。
今年春天,古爾尕力驚喜地發(fā)現(xiàn)隔壁院內的榆樹苗長高了不少。
聽說村里又要發(fā)新樹苗了,古爾尕力在院中選了片土質較松軟的地,帶著小孫子一起翻土。他不想再錯過今年的機會,他說:“村子里也許能種榆樹呢。”
看到榆樹發(fā)了芽,村民紛紛找穆清勇申請樹苗。穆清勇漸漸明白,村民長期形成的觀念,不是一兩天就能改變的。自己的使命就是要讓這里的村民從這些新種的榆樹上明白一個道理,只要努力就會有改變,只要肯干就一定能夠改變。
蔬菜和花的故事
瓦恰鄉(xiāng)給4位第一書記帶來了太多意想不到的事情。村民常年吃不到新鮮的蔬菜就是其中之一。
“人們每天最基本的食物,在這里竟然成了奢侈品。”烏魯木齊海關選派瓦恰鄉(xiāng)夏拉夫迭村第一書記劉剛到任后,把關注點放在了蔬菜上,他想在這里搞蔬菜大棚,搞設施農業(yè)。
夏拉夫迭村海拔3600米,自然環(huán)境長期制約著當地的農業(yè)發(fā)展,蔬菜種植更是“天方夜譚”。當地人吃的蔬菜基本上都是從山下拉上來的,運輸成本高和儲藏期短,導致菜價高昂。
“要讓這個高原村脫貧,必須在設施農業(yè)上有所作為。”劉剛通過調研和實地考察,開始了“高原種菜夢”。
其實,2017年,村里曾建過一個325平方米的大棚,但由于缺乏技術等原因,大棚里什么也沒種,一分錢的效益也沒發(fā)揮就被閑置了。因為這事,鄉(xiāng)里的兩位工作人員還被問責了。
當村民得知新來的第一書記又要搞大棚種植時,都搖起了頭。“這事肯定干不成,夏拉夫迭村的土里從沒有長過豆角、辣椒這樣的東西。”老人庫爾班丘克勸劉剛。
“這里能長紅柳,為什么不能長蔬菜?”2019年8月,駐村干部在劉剛的帶領下,對舊大棚進行翻新,自籌資金更換了年久失修的棚膜、馬達、電機,組織干部和村民一起在大棚里撿石頭、拔草、翻地、施肥。
經過專業(yè)人士的篩選推薦,他們決定從試種辣椒、豆角開始。有大棚種植蔬菜經驗的駐村干部沈凱林有了用武之地。
1500株辣椒苗被移到了大棚。每天都有村民在大棚周圍轉悠,打探里面蔬菜長出來沒有。村民的好奇觀望給了劉剛壓力,大棚蔬菜的成敗,不僅關系到這里能不能種植蔬菜,更關系到村民對扶貧第一書記和工作隊的信任。
菜苗剛種下,高原惡劣的天氣就給了他們下馬威。9月的一個晚上,烏云密布,冰雹伴著雷聲砸下來。
劉剛與駐村干部胳膊挽著胳膊,相互攙扶著,用了平時3倍的時間來到大棚。大家驚呆了,棚膜被壓塌,大棚里灌滿了冰雹,棚內溫度降到5℃。
在干部和村民的搶救下,塌陷的棚膜一點一點繃緊。村民把家里的鐵爐子搬到大棚,還拿來木頭和煤炭,在棚里架起爐子,棚內溫度慢慢升了起來。后來,被冰雹壓倒的辣椒、豆角苗慢慢緩了過來。
“在高原種菜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。”但劉剛他們心里清楚,這扶貧的第一步必須成功。因為全村人的眼睛都在盯著他。
2019年10月底,大棚收獲了1.5噸辣椒、豆角。夏拉夫迭村第一次有了自己產的蔬菜。當村民第一次吃上自己村里的新鮮蔬菜時,直呼好吃、新鮮。
劉剛和駐村干部實現(xiàn)了夏拉夫迭村歷史上第一次對高原特色蔬菜進行的產業(yè)化開發(fā),實現(xiàn)產值1.4萬元。
正當村民沉浸在“高原種菜夢”帶來收入的喜悅中時,劉剛的一個大膽想法——在大棚里種玫瑰,在村里炸了鍋。
劉剛在山上生活一段時間,發(fā)現(xiàn)用大棚種花卉更符合瓦恰鄉(xiāng)實際。這里日照充足,空氣清新,適合設施農業(yè),只要把溫度、濕度控制好,這里的大棚會開滿鮮花。
但很多村民對劉剛的想法表示不理解,就連村委會主任這次都表示了反對。
他開始說服全村人。咱山上色彩太枯燥單調,大家不想讓山上綠起來、美起來嗎?
種花賣給誰?塔縣當地的各單位、企業(yè)都有需求,只要市場打開,村里大棚生產的這點鮮花根本不夠。
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他沒有直接說出來。上山這段時間,他發(fā)現(xiàn)村民大多沒有多少文化,普通話水平不高,勞動技能弱,長期與外界隔絕造成他們觀念落后,自力更生的意愿不強。
劉剛想通過種花卉,喚起村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,慢慢實現(xiàn)扶志扶智的目的。
在一片質疑聲中,劉剛帶著駐村干部開始和喀什花卉的龍頭企業(yè)進行對接,并請專業(yè)人士分析研判這里的氣候情況。今年4月,他們完成了第一批玫瑰苗子種植。
種花的過程并不浪漫。
玫瑰苗子種下沒幾天,剛建成的一體化水務系統(tǒng)崩開了,十幾立方的水灌滿了大棚,花苗全部都泡在里面;因為管理不善,一次大棚的門沒關好,一群羊進來,把玫瑰苗一陣狂啃;被大雪襲擊更是常事……
在這樣的環(huán)境下種玫瑰是有點冒險,但劉剛他們看中的也正是這點。因為他們感覺,環(huán)境條件限制了村民改變生活的熱情,也成了他們不敢不愿嘗試新事物新生活的借口。
在劉剛心里,要用好太陽給當地人民帶來的福利,把太陽能用到農業(yè)技術實踐中。
一個月的時間,玫瑰苗就開了花。劉剛負責塔縣各單位的團購,工作隊隊長負責零售。不到半個月,1000盆玫瑰就銷售一空,賣了4萬多元,他們預計今年要賣出7000盆。
只要敢嘗試,敢干,嬌嫩的鮮花也可以在高原盛開。這是劉剛想用鮮花告訴村民的道理。
在各級各方面凝心聚力、大干實干下,夏拉夫迭村村民生活條件得到極大改善,于2018年年底退出貧困村序列。2019年,該村人均收入達9275元,被新疆維吾爾自治區(qū)脫貧攻堅指導組評定為“五好”示范村。
土房子的故事
沒有住進富民安居房前,瓦恰鄉(xiāng)村民多數居住在用石板、牛糞和泥土搭建的土房子里。
但由于常年受泥石流、洪水等災害影響,土房子存在很高的安全隱患。2017年5月,一場5.5級地震讓很多土房子瞬間瓦解。
房里的墻壁上也沒有窗戶,白天屋子里很暗,為了采光,每一座土房子屋頂上都有一個大天窗,冬天依然敞著。
穆清勇第一天到達夏布孜喀拉村時,村干部在他的屋里精心準備了一桶水,方便他燒水喝。那是一桶渾濁的水,半桶是泥沙,“村干部為了迎接我,精心準備的水都是這樣,可想而知村民用的水是什么樣。”
穆清勇還記得,政府的富民安居房蓋起來時,村民就是不愿意搬進去。“安居房有電燈、暖氣、自來水、燃氣爐,條件明明好起來了,為什么不愿意?。?rdquo;他實在想不明白。
“土房子挺好的。”就這樣一句回答,讓穆清勇啞口無言。
“讓村民一下子告別傳統(tǒng)生活,就如同讓我們離開現(xiàn)代生活,都是一樣困難痛苦。”穆清勇這樣理解村民的堅持。
“只是吃飽,有得住,不算是好日子。要讓村民親身感受一下什么是現(xiàn)代生活。”穆清勇和劉剛決定在村民中開展“體驗現(xiàn)代生活”活動。
他們投入資金買來電視、冰箱、淋浴室、水沖式馬桶、暖氣等,一個現(xiàn)代化的村委會成為“體驗”陣地。
村干部先來體驗,試一試淋浴間,感受水沖馬桶,即便是冬天,屋子里也暖洋洋的,大塊的玻璃讓屋子里透著光,做飯再也不用撿柴火、燒牛糞……來村委會感受現(xiàn)代化生活的村民越來越多。
漸漸地,村民開始陸陸續(xù)續(xù)走出土房子,搬進安居房,精心地裝飾起新屋子,塔吉克族的刺繡讓亮堂的屋子更美了。
穆清勇說:“過去這里就像一堵墻,我們來到這里做得最成功的,就是在這堵墻上鑿出了幾個洞,陽光可以照進來了,村民也可以通過這些洞看到外面的世界了。”
村民住進安居房之后,村里開始實行“推三土”政策,推掉土房子、土墻、土炕。
在穆清勇的堅持下,村里保留了一間有100年歷史的土房子。在他眼中,土房子承載著塔吉克族的民族特色與文化,不該一推了之,一方面它是村子發(fā)展變遷最有力的印證,另一方面,脫貧攻堅工作也不能“一刀切”,就像引導村民搬進安居房,得講究方法慢慢來。
15歲的阿布肉扎·克力木在烏魯木齊就讀職業(yè)中專,她寒假期間回到家,常常通過網絡給同學發(fā)些家鄉(xiāng)變化的照片,那座老房子也在其中。她告訴同學,他們曾經住這樣的老房子,可現(xiàn)在住起了鋼結構的房屋。
媽媽看著女兒用流利的漢語和村里的工作隊干部交流時,雖然一句也聽不懂,但她滿臉都堆著幸福,感覺比住進了新房子還開心。媽媽常??粗亲戏孔痈袊@,一輩子也沒想過,他們能走出那些土房子。
自脫貧攻堅戰(zhàn)打響以來,瓦恰鄉(xiāng)發(fā)生的變化用村民米爾胡來的話來說叫“沒辦法形容”。瓦恰鄉(xiāng)農牧民人均純收入從2014年的5138元逐年遞增至2019年的9715元。2019年全鄉(xiāng)貧困率降至0。
對于4名第一書記來說,離開的日子慢慢臨近。劉剛有句話很能代表他們要離開時的心情,“我們在離太陽最近、離親人最遠的地方,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,把太陽般的溫暖永遠留在這里。”
中國青年報